靈境追尋(Vision Quest)

靈境追尋Vision Quest

這是一場獨自一人在大自然中的靜坐,歷時四天四夜

在這傳統四天四夜的靈境追尋之中,你將在一個直徑三公尺寬的圓裡,獨自度過四天四夜,完全沈浸於大自然的美麗與療癒的能量之中,以天為被、以地為床,只喝水、不進食,沒有干擾,戒除一切你所熟悉的事物。

你將面對面地遭遇自己,展開一段瞭解內心深處的你是誰(以及你不是誰)的旅程,藉此回顧自己的生命與選擇的追尋旅程。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干擾與吵鬧都去除後,當所有環繞在身邊的聲音緘默後,你將聽見自己靈魂正在輕輕細語,提醒你今生今世的目的。

四天四夜,只有你與造物者。

2010-09-30

Blessings of Love

2010-09-23

跟著內在聲音走

2001年春天,我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科羅拉多州Naropa大學的e-mail。至今,仍然不知道自己如何上了該大學的郵寄名單,在此之前,在此之後,我都不曾再收到來自該大學的電子郵件。訊息為何而來,本身已是個謎。但是我不在乎。因為訊息的本身,美得像個夢。

信上說,秋天有個活動,要在大峽谷裡過十天,其中有三~四日要斷食獨處!雖然在這之前我在環保團體工作,也有登山經驗,但仍稱不上有「真正的」野外經驗。心中有一股渴望,想要真正地「走入」大自然之中。我「到過」也「看過」大峽谷,但是並沒有「走在」其中的經驗。四天的獨處又是怎樣的挑戰啊!一想到,我就全身興奮的顫抖。話說,費用並不便宜,950美元,加上我得從台灣飛去,活動前後的交通和住宿費,以及當時英英美袋子的身份,這趟旅程將花掉我十萬元的積蓄,回家時,銀行存款將只剩68元。奇怪的是,我也不在乎~~一心只是想去。因此我快快地回覆了那封信,五月前已完成了註冊程序。

日子來到九月,我的機票買在九月十八日。九月十一日,美國雙子星大廈遭恐怖份子攻擊。我寫信到美國,確認活動將如期進行。九月十六日納莉颱風襲台,我被困在三十一層高樓上,四週汪洋一片。九月十七日,我徒步下樓,請朋友帶我到台北車站,匆匆地買了幾項所需裝備,隔日提早三小時抵達中正機場,展開漫長的安全檢查。美國聯合航空,機艙空蕩蕩,旅客寥寥無幾。我一人個有數排座椅可以躺著睡到美國。入海關、轉機兩趟後,已經踏上旅途二十多小時,很累,在第三次等待轉機時,睡著了~~睡醒時,衝到登機口,飛機已在跑道末端。登機人員大喊:「你到哪裡去了,飛機等了你半個小時,不斷呼叫!!」我羞紅了臉,怯怯回答:「睡著了。」機場人員為我安排了當晚住宿及隔日第一班飛機,我終於及時趕到集合地點。

因為安檢的關係,有些裝備我無法帶上飛機,只能在當地買,接機夥伴帶我到REI採購,結帳時,店員問道:「你們要去哪兒?為何需要這些東西?」夥伴回答:「We are going on a vision quest.」(我們要去靈境追尋)我聽到這答案,整個人愣住了。Vision quest?這是啥東西?不是要在峽谷裡健行嗎?不是要在峽谷裡獨處嗎?什麼是Vision quest??? 更糟的是,我因為太羞怯,對於自己的糊塗萬分不好意思,因此還不敢跟夥伴問個清楚什麼是Vision quest。眼前的問題是,我已經飛了超過十萬公里來到這裏,這時候,除了硬著頭皮跟下去,還能做什麼呢?

與引導者和夥伴們集合後,才發現自己是唯一的「外國人」,也是十名參與者中最年輕的成員。當地夥伴自行開車,車隊浩浩蕩蕩穿越科羅拉多高原。我這個外地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,傻呼呼的坐著車,跟著夥伴們來到無人的峽谷中(不知是憨、還是無知,完全違背大人從小到大給予的諄諄教誨「別跟著陌生人走」,一點也不知道要害怕)。

老師先告知選擇營地的要點,例如:別選大雨來時會淹水或被沖走的地點(這…場地本身在黃石紅沙漫天的峽谷中,根本處處皆如此),大家搭好帳棚後,我帶著且走且看的心情,展開這場不知目的為何的旅程。前三天是進入靈境追尋的準備日,老師帶領了某些儀式,大家也各自挑選了的場地。問題是我依然不知道什麼是vision quest。不知道為何要vision quest。在進入獨處之前,所有的活動像是在露營度假,我有些失望,因為我真的很想在峽谷中健行。

第四天天亮後,我們依指示安靜的列隊逐一進入了自己選擇的獨處場地。我的場地是在一條小溪邊,一側立著三棵三角葉楊,還有一棵大枯木。幾步之外一顆平坦的大石頭。峽谷是南北走向,在這剛入秋的時節,太陽在峽谷中升起得晚,落下得早。我就在這片二十公尺的圓中(大約是英文不好聽錯了指示,或換算錯誤)任自己四處遊走。四天過得很平靜,除了兩條蛇的造訪外,我享受著躺在石頭上看著星空入睡、清晨等待太陽升起的時光。飢餓似乎不是問題,除了因為不習慣水在水袋中的味道,在第四天早上開始吐水,身體整體狀況頗佳。

完成四天的獨處,心很靜,步伐很輕快,卻仍不知道什麼是vision quest。但是我對自己和這片黃石紅沙天地間的關係,有了一個新認識。來到這片峽谷時,我不僅身體上是個陌生人(高原沙漠vs海島居民的原生環境),因為眼睛習慣的光譜從藍白綠變成藍紅黃,加上高原的乾旱和海拔,使我持續頭痛著;心理上,我也是個陌生人。不曾獨自在「郊外」踏青,更別說是獨自在「曠野」中度日。然而,似乎在步上實際旅程之前,那一份莫名其妙的「安心」感就不曾消失。在走入獨處的場地後,心似乎更安定了。每天坐在溪邊、躺在岩石上觀看著峽谷時,縱使已事先被告知這裏有熊和山獅出沒(並教我們如何「嚇阻」野生動物的接近),而兩條我最怕的生物也來造訪我(真的,從遠處毫不猶豫地朝我「滑」來),在這片天地之中,我竟有被歡迎、被擁抱的感覺,彷彿這片峽谷是大地張開的雙臂,而我被擁抱在大地的心頭。

原來,我不是陌生人。只是與這份關係「生疏」了。

話說,完成這段旅程後,心中最讚嘆的卻是有能力組織規劃這段心靈之旅的引導者。雖然期盼能再度走入四天的獨處之中,我逐漸發現心中的另一股渴望,渴望能為他人帶來同樣的經驗。但我並不知道這路的起點在何處。

這隱隱約約的渴望擺在心頭多年,直到遇見了追蹤師系列書籍,去到追蹤師學校上課時,才再度聽到vision quest一詞。得知講師之一的Malcolm Ringwalt也帶領vision quest protector 課程時,頓時感到心底的某個問號得到了答案。

回首,看著當年傻呼呼搭上有遭恐怖攻擊可能的美國聯合航空,只想到遠方獨處的自己,心底逐漸看清原來心中一直存在著一個聲音。雖然不知道自己如何聽見了,只知道「這麼做是對的」,雖然當年的我並不明白,但我的vision在那懵懂的第一次追尋中,已經獲得。

多年來,一直「不知不覺」地跟著那個內在聲音走著。有時懊悔,有時那股「對」的感覺又讓我興奮得像是飛上了天,有時辛苦,有時無聊,有時得比自己的懶惰和抗拒更頑固些,有時會因周遭的事物而懷疑自己的道路。然而,當允許自己靜下來,真正的與自己同在時,我逐一地回答了心中的質疑,然後發現,縱使再選擇一次,我還是會選擇自己已走過的每一條道路,因為我一直老實的跟隨著內在的聲音走。

2010-09-12

聆聽

走到戶外,陽台、後院、公園、山中、海邊。閉上眼睛,只是傾聽。聆聽著周遭傳來的所有聲音。喔!小心,不要辨別這是鳥聲、那是車聲!只是傾聽。當你開始為聲音貼標籤時,心思就忙了起來,忙著聽到這聲音,而漏了其他聲音。

聽著!在兩耳之間聽著。聆聽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,有些是你每天聽著,卻不曾意識到其存在的聲音,有些是你根本沒想到會聽到卻存在的聲音。還有聲音與聲音之間靜默。你聽見了嗎?

把耳朵好好擺在它們該在的地方,不要把耳朵伸長了去聽。你並不需要把耳朵貼在別人的嘴巴上,才能聽見說話聲。信任聲音的傳達。

每天十分鐘,練習傾聽吧~

(聆聽--上)

2010-09-10

遇見草原狼

那是去年十月的事了!但那美麗的身影始終不曾離開過我的腦海。每當我把自己關進心思的世界,終至沮喪、迷失於自我之中時,那身影就會自眼前浮現,提醒我--這世界原來比「我」更寬廣。

當時初到新墨西哥州三個多月。高原沙漠有許多草原狼,外子在負責巡守的公園每個星期總會看見幾回草原狼,黃昏時刻,也總能聽到狼群在山腳下此起彼落、相互回應的呼嚎,一聲長過一聲,疊疊落落,有時興致高了,連鄰近人家的家犬也忍不住跟著合唱了起來。我一直也只有機會從遠方,傾心傾耳地聆聽著那一陣陣「曠野」的聲音。我不曾親耳聽過灰狼的狼嚎,因此無法比較。但草原狼的狼嚎一點孤獨感也沒有。牠們為了地盤、為了昭告同族與異族而唱,「ㄠㄨ--ㄨ--」一頭狼開始宣告,山的另一邊,也傳來「ㄠㄨ---ㄠㄨ--」,音調高亢激昂,山的這邊、山的那邊,狼嚎此起彼落,彷彿在說:「老哥,聽到了,我這邊也不錯,你別來就是了。」當然,這純粹是我想像中的對話。但每回聽見狼嚎時,我總忍不住想要跟著「ㄠㄨ」起來。

一回與外子在朋友於曠野山中的土地上露營。夕陽落下後,在餘光中,外子看見西邊不到一百公尺外的小徑上有草原狼的身影。我的視力太差,只見到一片黑,但全身卻興奮了起來,好想好想看見草原狼啊!剎時,一陣「ㄠㄨ」充滿挑戰地朝我們湧來,從來沒這麼近地遭到草原狼嚎叫,我全身毛髮興奮地豎起。至少三頭狼,外子說。那狼嚎傳出的訊息,在我的耳中聽來,完全是「人類在這裏做什麼?夥伴啊,有人類在地盤上。」我們就站在夕陽餘光中動也不動,表示我們沒有敵意,也不恐懼。我們睜大眼睛,在愈來愈暗的天色中,努力辨別狼的身影。狼嚎持續了三五分鐘後便消失了。不久,北方稍遠處,又傳來一陣狼嚎。入夜後,我們在睡夢中,又聽見東邊,五十公尺外的乾河谷中傳來另陣陣狼嚎。

乾河床上草原狼的足跡
顯然,我們踏入了這群草原狼的地盤。我們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,若不是牠們的呼嚎,我將渾然不知牠們的存在。夜裡,狼群繞著我們的營地巡守了一趟,一路宣告牠們的行跡。但我們始終不曾有受威脅的感覺。外子和我習慣在野地遊走,知道野生動物視人類為威脅,而非獵物。遇到野生動物時,我們通常會靜止不動。既不釋出敵意,也無恐懼。只是一份遭遇。靜止的片刻,使我們有機會面對彼此,觀看,以心問候。這時我們的眼神並不直接凝視動物的雙眼,而是進入「廣角視野」的狀態,看著一切,並不聚焦。大自然中,凡是直立的,通常都是不動的,人類除外。因此當你處在上風處,靜止不動時,動物往往無法察覺到你的存在。

這一回我也未能見到草原狼的身影。

高原沙漠的秋天,天空依然晴朗,萬里無雲。但我這個來自海島的新移民,習慣單身流浪的女子,對一片非紅即黃的乾旱高原沙漠,和從單身瞬時轉為人妻的生活,有許多不適應之處。這片土地太廣大,天空太藍、太浩瀚。我的眼睛習慣淡藍的天空裡有白雲、灰雲、烏雲飄過,習慣視線所及之內,看不見地平線與天空的交界,而是高樓和高山。我的皮膚哭求著水氣。天空的湛藍、大地混沌的紅黃,以及一千五百公尺的海拔,全都使我頭痛。移民局的手續,新婚妻子的主婦生活,親友都在遠方,我醒著時,他們睡著,陌生的一切使我感到與世界失連。

我是善於獨處的人,寂寞從來不是我的問題。但這時的我卻陷在一種說不出的困境中,一種與原生社會斷離的思念,和一種在新的連結尚未成功建立前的茫然中。

有時候心情悶得淚直流,頓時明白台灣外籍新娘的苦楚。而我還是受過高等教育,語言毫無困難,因為愛情而自己選擇離家遠嫁他方的新娘。我無法想像許多遭受夫家欺侮的外籍新娘如何走過那種絕望的感受。那是一種把自己連根拔起,重新移植到陌生土地上,力求生根,想要被人理解、看見、愛護,但除了枕邊人外,什麼也沒有的無依茫然感。而我只要枕邊人稍有不能理解之處,心底就有滿腹委屈。那些甚至無法對「老公」清楚表達心中苦楚的外籍新娘,面臨的是怎樣的絕望啊!

所幸,我的枕邊人是個寬容體諒愛我的人。去年十月的那一天,外子決定帶我到離家僅一兩公里外的格蘭河畔(the Bosque of Rio Grande)採集編藤籃的材料,紅柳。他想讓我做點新鮮事,把思緒轉移到其他事情上。抵達河畔時,外子看見河畔長滿外來的聖柳(Salt Cedar),決定做點照護大地的工作,於是改採聖柳(事後證明聖柳不適合用來編籃),藉此清除一些這種會搶奪原生物種水源的外來種。

布滿仙人掌種子的草原狼糞便
外子負責剪斷聖柳枝條,我則帶著手套,清理著細葉和分枝。這河畔兩岸長滿了三角葉楊和紅柳,是一片在工人整治下仍維持了某種程度的野地氛圍的市府保護區,也是格蘭河的預備氾洪區。東岸這一邊,市府挖了兩個池塘,過去是市民釣魚去處,如今則是野雁、野鴨度冬的勝地。夏日的池塘及河岸旁長滿了香蒲、蘆葦和野生向日葵。市民經常在這片河畔野地的小徑中溜狗、慢跑或散步。我到河畔散步時,經常看見草原狼遺留的糞便。那糞便很好辨認,隨著季節變化,糞便裡總是佈滿當季野果的種子。可是我從未聽過狼嚎或見過狼影,因為我總在烈日當空,狼在午睡時來到這片野地。

整頓好清理乾淨的枝條後,外子扛起整捆的枝條,我則彎腰收拾工具。起身時,右前方閃過一隻大狗的身影。我看了牠一眼,心想著主人呢?在這裏溜狗必須使用狗鍊的。但那身影奔馳穿越草叢時的輕盈,使我心中一驚。午後三點。一頭草原狼,一身蓬鬆的紅棕色毛髮,在我眼前十公尺處輕而快地跨奔而過。我驚呼:「Coyote!!」外子說:「that's right.」草原狼聽見我的驚呼,停下了腳步,回首看著我,彷彿牠本該無影無形的偽裝,竟被我識破。牠有些遲疑,有些錯愕。我的身體原地不動,心卻興奮得難以按耐。外子則對草原狼說:「Go on, brother.  We are not going to follow you, don't worry. 」(快走啊,兄弟,我們不打算跟蹤你,別擔心。)牠見我兩沒打算跟進,而外子已朝另一個方向前進,一陣欲走又停,頓身幾回後,便轉身朝牠原來前進的方向加速奔離。

我望著狼影消逝,整個人停留在一片訝然之中。


這場人與狼的交會歷時不到一分鐘。我日夜期盼的相遇。牠紅棕色的毛髮,輕盈的身影自我眼前奔馳而過的同時,無聲地為我拉開了世界的布幕,那是一張自從我把自己關入心緒之中,便覆蓋著我的心眼的薄紗。牠以極強烈、非凡的存在感(presence)觸動了我心中蟄伏已久的,對世界的驚嘆,使我憶起這世界還有禿鷹、還有熊、還有草原狼的存在,有聖山、有三角葉楊、有在旱季仍浩浩蕩蕩在沙漠中奔流的格蘭河。好奇怪的感覺,彷彿一顆哭淚而疲憊的心,突然因為與狼短暫的四目交會而清醒了。世界不再是個憂傷心情的背景,因為牠所投射的存在感,一種生命與生命之間若有似無的連結感,一切變得真切。陽光投射在皮膚上的溫度、微風撩動長髮而過、樹葉在風中振振拍動、晨鴿在身後揮翅飛去、腳下溫暖柔軟的細沙、外子在前方聲聲的呼喚,一切變得立體,切膚又切心。

在與草原狼交會的片刻,我從黑白與灰的平面世界,進入光影交錯、聲味盎然、觸覺和心的知覺激動而敏銳的立體世界。我,進入了世界之中,而不再是個閱讀世界的旁觀者。原來,我被涵容於世界之中,被擁抱著撫摸著、聽著、看著,存在著。

悲情並沒有因為與草原狼的相遇而完全消失。我依舊思念原生社會的種種,但是新的連結產生了。我與這片高原沙漠不再像是敵對的兩方,而是互相探索的新朋友。我開始關心三角葉楊何時變色,沙丘鶴何時自北方南飛度冬,尋找草原狼的足跡和糞便,翻看隱藏其中的季節果實。天氣太冷,走不出門時,草原狼的身影會悄然自心底浮現。那蓬鬆的紅棕色印象,總能使我感受到十月午後沙漠高原上陽光的溫度。



2010-09-06

與自然一起移動

(本文為《松林少年的追尋》之譯者序)


在成為文字工作者之前,我曾經是個在荒野四處遊走的人,我熱愛自然,喜歡走山、看海、淋雨、吹風、聽雨聲、鳥鳴,我不錯過螢火蟲季,也會為了看滿山的油桐花開,而騎上二、三小時機車,只為了漫步在落花小徑之中。我等待過細蝶羽化,夜探過沼澤尋找青蛙和在固定地點上班的青竹絲。我一直以為自己還算是很能「融入」自然的人。然後我開始走得更遠些,一年總要重裝登山一、兩回。

大學時便在書上讀到這句話:「人類把自己和自然分離(divorce)。」Divorce也是離婚之意,用台語說,便是「離緣」。過去,我以為從不到郊外走走,無法與大自然接觸,才是與自然「離緣」。在一趟山之旅後,才驚覺到自己不僅在身體上與自然「離緣」(以裝備來隔離自己與自然元素的接觸),精神上的隔絕更是令人不知所措。

那一回目標是中海拔山區一座失落的人工湖。一隊人裝備齊全,踢了十公里林道,在迷霧中抵達探險起點,十幾雙重重的登山鞋開始垂直陡升的攀爬。我的個頭太小、山太陡、背包太重,落差太高。我只能掙扎。我全身貼著山,雙手緊握草葉、樹根,借它們的力,一心只想把泥濘的自己往上挺。黃土、殘枝、落葉、斷根,證明了我們曾經到此一遊。那一夜降了霜,天太寒,我只能蜷縮在睡袋裡幻想湖畔星空的模樣。隔日清晨用過早餐,拍過照,收拾行囊,一行人匆匆地告別小湖,又一路以屁股滑降陡坡,踢出林道,告別山神。回程路上,我不禁問自己,走這趟山是為了什麼?這並非典型的山隊,而這趟不典型的旅程讓我開始思考自己與山的關係。

回想起來,每次入山,我走在山之上、走在山之中,當我全身貼緊著山壁時,總是無暇讚嘆山勢的險峻美麗,因為我的心思全在自己的性命安危之上,而與山全然分離,為了到達預定目的地,我永遠沒有時間在山裡流連徘徊。我人在山中,腳踩的是黑膠絕緣體、睡在塑膠膠囊裡、墊著裹著更多絕緣體,好保護自己「不受自然元素的侵害」。耳朵聽到的是自己虛弱的喘息而不是風聲鳥鳴,腦海只想著「還要踢多久?」又或者掛念著都市裡未完的是非。嘴裡吃的是城裡馱來的美味,行囊中帶回去的是電子記憶裡勝利的傻笑。我的人在山裡走了一遭,我的精神卻不曾跟進。為此我感到空虛,卻不知道該如何詮釋自己的困境。

我的困境和許多人一樣:體能不足、對自然的認識不足,也無法在自然之中安然「生存」。因此,在體力的掙扎中、在安危的考量下,我需要許多裝備來「保護」自己。形式上,我雖然走在自然荒野之中,卻是個與她「絕緣」的走山人。

直到與湯姆‧布朗的《追蹤師》系列相遇後,我才恍然大悟,原來我就是湯姆所說那種,把自己裝扮得像個登陸月球的太空人般進入自然,戰戰兢兢地熱愛與思念自然的都市人。我不曾「參與」。

湯姆是個幸運的白人,因為他有幸得到古老的阿帕契印第安族的智慧傳承。因為他的傳承,我們才有機會看見紅人哲學中的「天人合一」是如何體現,看見他們如何與自然共同生活,而不只是生活在其中。我隨著湯姆的文字,跟著他學習追蹤、練習潛獵、搭蓋小木屋、狩獵、捕魚、齋戒,從他對自然之靈所供給的謎題──足跡的迷戀中,我就像看著影片倒帶一般,也彷彿已離去的動物在大地中的動靜與生命的流動。和他一起感受解開足跡之謎時的狂喜,看著在他強化身體的體能與技能的同時,他的精神如何奔放、融入於自然之中。而「參與」便是這一切的關鍵。

「首先,我們觀察,然後我們參與。先是身體的,然後是精神的。但這兩者是緊密相連的,你無法分離身體與精神。我們透過兔子的眼睛觀察……看見一切兔子會看見的事情……我們感受了自然環境的巨大感,也發現了以前我們所不知道的:兔子擁有的恐懼與能力。當我們學會不再以人類的眼睛,而是透過自然之靈的雙眼觀看並且注意萬物,看見每隻動物、鳥類、昆蟲所看見的,聽見牠們所聽見的,我們就是在參與。」

湯姆所傳達的,是生命的參與,一種與萬物同在、平等共生的精神。透過參與,把人的視野暫放一邊,我們才有機會去體會並成為所觀察的生命之流的一部份。

記得初次讀到西雅圖酋長的話時,內心所感受到的悸動:
「你怎麼能夠買賣天空、買賣土地的溫暖?這是多麼奇怪的想法啊!
假使我們並不擁有空氣的清新、流水的光芒,你又怎能買下它們呢?
對我族人而言,大地的每一部分都是神聖的。每根閃亮的松針、每一處沙岸、每片幽暗森林中的迷霧、每隻嗡嗡作響的昆蟲,在我族人的記憶與經驗中都是神聖的。流動在大樹中的樹液,承載著紅人的記憶。
白人的亡魂遊走在繁星之間時,就忘了他們出生之地。我們的亡魂從不忘卻這片美麗的土地,因為它是紅人的母親。我們就是大地,大地就是我們……」

我好奇自己為何會對紅人的生命哲學、對他們與自然的緊密連結、與對生命的睿智對待有這般強烈的嚮往。接觸到湯姆筆下的祖父潛近狼時,我彷彿看見了西雅圖酋長的精神,透過祖父潛近狼的教誨,瀰漫在書頁之中。我想凡是喜愛大自然的人,在受到生命的啟發與感動後,都能體會湯姆在這本書中所感受到的「召喚」:「我們想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那股渴望,渴望能像吹過山中草原的清涼微風般,與自然一起移動。」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,一種不再「離緣」的重逢喜悅。而這就是西雅圖酋長和他的族人與萬物、生命永恆連結的精神所在。「我們就是大地、大地就是我們,」生命在彼此的參與中獲得歸屬的喜悅。

當然,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,我們不可忘記,湯姆所擁有的技能與體會,是數不盡的塵土的累積與練習。他的體能與對自然元素的承受力,是他個人努力的成果,並未借助於任何奇幻之術。他的追蹤、潛獵與所有求生技能,是在經年累月的觀察、練習、參與中磨練而成。他擺脫了白人的時間觀念,以耐心追尋並回應心中的召喚。但他所成就的,在許多人眼中,卻顯得不可思議。譬如,湯姆曾經在近百位搜救人員搜尋無效之後,仍在惡劣的天候條件下,在足跡不可能留存之處,仍然找到了亟待救援的失蹤人口,而另當地警方嘖嘖稱奇。

儘管如此,湯姆確實為我們開啟了又一條通往靈性自然世界的可能之路。這條路或許能幫助我們逐漸脫去太空人的外衣,卸下「防備」自然元素的裝備,讓我們有一天,也能在家鄉的山裡,踩著安靜的步伐,追蹤飛鼠的行蹤,或以山羌的眼睛來看世界、以黑熊的舌頭來品嚐大地。待我們能夠脫下使我們與自然分離的隔離層後,或許有一天,我們將可以重新與自然大地再續前緣。